美国凯恩斯派经济学家，纽约大学教授，专栏作家，曾担任白宫经济顾问委员会国际事务高级经济学家、美国财政部国际事务副部长高级顾问，帮助解决亚洲和全球金融危机。为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和许多其他著名的公共及私人机构提供咨询服务。因为对经济持悲观论，并成功预测了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和次贷危机而被人称为“末日博士”。

问：你认为加密货币这个市场有能力达到它最初的辉煌吗？泡沫真的破裂了吗？

鲁比尼：我把加密货币称为所有泡沫的始作俑者。加密货币的泡沫已经永久破裂，而且永远不会恢复：因为这些资产没有内在价值。自2018年初达到峰值以来，比特币已贬值逾80%；其他前10大加密货币，如ETH、XRP等，已经损失了超过90%的价值，而其他1000种“垃圾货币”则损失了95%到99%的价值。这并不奇怪，因为一项研究表明，81%的首次发行的“硬币”，打一开始就是一个骗局。

加密货币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泡沫，在抵达峰值前的三年里，它抛物线式的价格上涨要比其他泡沫(以10-30倍的速度增长)严重得多，而自2018年抵达峰值以来，这一泡沫破裂的速度与以往任何泡沫一样快。与比特币的泡沫相比，上世纪90年代末的纳斯达克泡沫只能算是微不足道，因为后者在达至顶峰前的三年里仅增长了4倍，而前者，是60倍。眼下，这个互联网泡沫囊括了许多实体公司，他们有着真实的商业计划、收入和利润，而不仅仅只是那些虚假的加密货币“白皮书”。

在加密技术中，除了无用的“加密猫”、庞氏金字塔和交易量极小的赌场游戏外，没有一个“杀手级”应用程序，但自2018年以来，它的总交易量却暴跌了85%以上。在互联网或股票交易中，交易成本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大幅下降，但在加密技术中则相反，交易成本——以矿商收入除以交易数量来衡量——自2018年以来，则一路飙升。

问：您曾与以太坊创始人维塔利克.布特林(Vitalik Buterin)公开辩论以太坊。与法定货币相比，你认为这些加密货币的最大缺陷是什么?

鲁比尼：所谓“加密货币”的最大缺陷在于，它们并不是真正的货币。要将一项资产视为货币，它必须满足三个标准：

1.必须是所有交易的记账单位，是为所有商品、服务、资产或负债定价的单一数字；

2.它必须是一种广泛使用的廉价支付手段；

3.它必须具备一个稳定的价值储存，对商品和服务具有稳定的购买力。

比特币，以及成千上万的其他“垃圾币”在这些标准上都吃了败战：它不是一个计价单位，而仅是成千上万种“加密货币”在往外扩散。比特币的交易成本(以矿商收入衡量)很高，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还在增长，足可见这是一种糟糕的支付方式。除此外，它的价值储存能力很差。比特币的价格具有极大的波动性，任何接受比特币的商家都可能在一天之内失去所有的利润率。此外，大多数加密货币(比特币倒是除外)的供应均由发行方随意增加和贬值。因此，在所有发达经济体和大多数新兴市场等稳定的低通胀经济体中，加密世界中的价格通胀和货币贬值要比法定货币糟糕几个数量级。

考虑到著名的“三元悖论”(Impossible Trinity，由美国经济学家保罗.克鲁格曼就开放经济下的政策选择问题所提出的，其含义是：在开放经济条件下，本国货币政策的独立性，汇率政策以及资本的自由流通不能同时实现，最多只能同时满足两个目标，而放弃另外一个目标来实现调控的目的)，加密货币的这些基本缺陷无法随着时间的推移得到解决：没有任何一款加密货币可以同时具有可伸缩性(就交易数量而言)、分散性和安全性。

法定货币和传统银行体系具有可伸缩性和安全性，集中于信誉良好的机构。加密货币是不可伸缩的，99%的交易发生在高度不安全、易受攻击的集中式交易所。此外，比特币自身的不平等指数比朝鲜的财富分配还要糟糕。其开发者也是集中化的，布特林们其实扮演着“独裁者”的身份，他们同时身为警察、检察官和法官。“代码就是法律”是一个神话，这一神话在出现意外情况，比如黑客攻击，以及加密货币以完全任意的方式出现分支时就被推翻了。

问：各国央行正在讨论用央行数字货币挑战当前的加密货币。你认为中央银行的数字货币能与我们目前的加密货币竞争吗?

鲁比尼：许多央行正在考虑发行央行数字货币(Central Bank Digital Currency)，但这一数字货币与加密货币或区块链毫无关系——而且它试图控制这些劣质资产。加密货币的狂热者们抓住了政策制定者对这一数字货币的考虑作为证据，证明即使是央行也需要区块链或加密手段才能进入数字货币的游戏之中，这是无稽之谈。我认为这一数字货币很可能会取代所有私人数字支付系统，无论它们是与传统银行账户还是与加密货币对接。

目前的情况是，只有商业银行才能接触到央行的资产负债表，央行的储备则已经以数字货币的形式持有。这就是为什么各国央行在协调银行间支付和贷款交易方面效率如此之高的原因。由于个人、公司和非银行金融机构不能享有同样的权限，他们必须依赖有执照的商业银行来处理他们的交易，因此，银行存款是一种私人代理之间的交易形式。即便是支付宝或Venmo等完全数字化的系统，也无法脱离银行系统运行。通过允许任何个人通过央行进行交易，这一数字货币将颠覆这种安排，减轻对现金、传统银行账户甚至数字支付服务的需求。

更为巧妙的是，这一数字货币将不必依赖于公开的“无许可(对每个人都开放)”、“不可信(不依赖于可信的中介机构，如银行)”的账簿，就像那些支持加密货币的账簿。毕竟，中央银行已经有了一个中央许可的私人非分布式账簿，可以安全无缝地进行支付和交易。任何一位头脑正常的央行行长都不会把这种健全的系统换成以区块链为基础的系统。

如果要发行一种可以立即取代加密货币的数字货币，狂热者们仍会说，对于那些想要保持匿名的人来说，加密货币仍有其吸引力。但是，就像今天的私人银行存款一样，这一数字货币的交易也可以是匿名的，只有执法部门或监管机构才能获得账户持有人信息。此外，比特币也不是匿名的，因为使用钱包的个人和组织仍然会留下数字足迹。

问：我们能指望区块链在未来10年内颠覆金融业吗?

鲁比尼：不会。金融业确实发生了一场革命，但这与加密技术或区块链无关。这场革命被称为“金融技术”，它基于三个相关元素：人工智能(机器学习)、大数据和物联网。这一革命将革新数字支付系统、信贷分配、保险、资产管理、资本市场活动以及风险管理等领域。在支付领域有了数字支付系统，数十亿个人每天在数十亿笔交易中使用这些系统：它们是中国的支付宝和微信支付，或者是美国和欧洲的PayPal,Venmo,Square，等等。

区块链也未能为金融服务公司、企业、非营利组织和政府提供解决方案，尽管有传言称，区块链将彻底改革各种金融和企业交易。事实上，面对加密货币市场大溃败的场面，支持者们已经逃到加密流氓的最后一个避难所：为“区块链”做辩护。区块链是支持所有加密货币的分布式账簿。区块链被誉为从贫困、饥荒乃至癌症的潜在万灵丹。但事实上，它是人类历史上最徒有虚名的技术，区块链只不过是一个美化的电子表格。

区块链还成为了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的代名词，这种意识形态把所有政府、央行、传统金融机构和现实世界的货币视为邪恶的权力集中地，必须加以摧毁。他们希望整个社会和政治生活最终都建立在公共账簿上，这些账簿应该是“无许可的”和“不可信的”。区块链非但没有带来乌托邦，反而制造了一个经济地狱。一些自私的白人男性(区块链的世界里几乎没有任何女性或少数族裔)假装自己是救世主，为世界上贫困、边缘化、无银行存款的大众服务，他们声称自己凭空创造了数十亿美元的财富。但是，只要考虑加密货币“矿工”、交易所、开发商和财富持有者之间的大范围内的集中和交叠，就会发现区块链与分权和民主无关，只与贪婪有关。

就区块链本身而言，没有任何机构(银行、公司、非政府组织或政府机构)会将其资产负债表或交易登记簿，以及与客户和供应商之间的互动记录，放在分散的点对点无许可账簿上。而且也不能很好地解释为什么这些专有的、非常有价值的信息需要被公开记录。所有这些都只是名义上的区块链。值得注意的是，所有“分散的”区块链在投入使用时，最终都是集中的、经过许可的数据库。因此，区块链甚至没有改进1979年发明的标准电子表格。

问：您是否认为，一旦加密货币解决了其安全性、可伸缩性的问题，使用它来进行交易将会变得有意义?

鲁比尼：我不认为加密货币的安全性和可伸缩性问题能够得到解决。安全性和可伸缩性与加密货币和区块链声称要实现的分散化是不兼容的。如果有一个系统可以让你通过集中化获得可扩展性和安全性，你就回到了传统的金融系统或者它们的某种进化形式，即基于非区块链的金融技术。加密货币的安全问题极其严重，无法解决。央行、法定货币和商业银行为基础的传统金融体系具有相当大的安全性。你有存款保险；在发生破坏性挤兑时，央行会提供最后贷款人的支持；你获得了系统性金融机构的支持以及监管。当出现问题时——比如各式各样的诈骗——只需打一个电话就能阻止或逆转此类欺诈行为，获得新的信用卡或银行账户。当然，提供这类金融安全的公共产品，需要支付合理的费用。

相反，在加密货币的神秘国度里，你看到的是一片蛮荒景象；没有存款保险，没有最后贷款人，没有机构的支持，没有适当的监管和安全法律的执行。如果一个交易所被黑客入侵，你的资金将一去不复返，如果你的电脑、平板或是手机被人黑了，你的财富会消失在黑洞里。如果你丢失了你的私钥或者有人从你那里偷走了它，你的加密资产就永远地消失了。唯一安全的解决方案是“冷藏”，这相当于把你的密码财产藏在一个山洞里，然后把你的私钥永久地藏在一张纸上——你将再也无法处理这笔加密资产。这是石器时代金融技术的回归。

所有社会都依赖具有声誉的可信机构来确保金融和其他交易的安全和合法性，这来之已久。乌托邦式的分散化、无许可、无信任的算法无法替代这些机构——只有人类的机构经过数千年的发展才能解决信任这一根本问题。加密这一领域不存在安全性或可伸缩性，它永远也无法拥有